干杯~~~

关于

鲁公葬

他只记得那天下雪了。

天是灰蒙蒙的阴沉,倒也符合这场大战。

他坐在马上,衣襟被风吹得噼啪作响,同写着大字的军旗交相造成一种衣帛破裂的声音。

——报!项王已死,在乌江自刎!郎中骑王翳取其首级,郎中骑杨喜、骑司马吕马童、郎中吕胜、杨武,各得其一体!

身后的士兵一下子全都欢呼起来,张良的脸色也放松下来不少,他刚想恭喜他的主公却发现刘邦的脸色平静的可怕。

完全不像一个胜利者的神色。

许久,胜利者才闭上了眼睛,像是很疲惫一样的从肺里呼出一口长长长长的气息来,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散薄的白气。

——尸首在在哪里?

 

 

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。

汉军的军营中到处是喝酒大笑的,众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,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,甚至有不少人都出了丑相,引得人大笑不止。

作为上位者刘邦自是比其他的人喝的都多,最后他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宴席,推开了身旁所有想搀扶他的人,一边笑着一边摇晃着离去了,剩下的众将领都面面相觑的一会就又开始吃喝玩乐,张良看着离去的刘邦,终于还是把眼睛移向了别的地方。

是结,

一辈子的结。

刘邦的脑子里一片混沌,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仿佛什么都在脑子里叫嚷,像是要把头颅涨破,他的眼睛前是一片模糊的白雾,什么也看不清,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在何处,只是走着,一直走着,中途有好几次他都跌倒在地,他狼狈而又徒劳的摆弄四肢,强迫自己站起来继续前进,仿佛要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
可惜他没有走到那里,而是走到了他痛苦的尽头。

他撩开一个帐篷的帐门时,看向在这庆典中格外清冷黑暗的帐篷他还没反应过来,寒风呼呼的从他的脖颈后向前灌,让他缩了缩脖子,然后他闻到了那个气味。

腥甜的,不会停止的气味。

是血的味道。

他的脑子好像被十匹马踏过一样,一下子清醒起来,僵在军帐旁不肯再动一步,他甚至连手都没放下来。

是存放项羽尸首的军帐。

黑暗的,寂寥的,血腥的。

一点也不符合他的。

 

 

刘邦最终还是进去了。

他安慰自己说反正他已经死了,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了,我不用怕他。

但是他心里知道的很,他刚刚僵在那里,不是因为害怕项羽的尸首,也不是怕鬼。

他怕的是看见项羽的样子,怕项羽已经死了的事实。

汉王点了一根蜡烛,端着烛台靠近蒙着白布的项王,手抖了起来。

抖得厉害,差点就把烛台落在项王的尸首上了。

他用另一只手去抓住他那只手,平静了不少,然后轻轻的打开了白布。

白布下的脸满是血污,头发也是东一缕西一缕的乱糟糟。

是他从来没看过的样子。

他看过的项王,从来都是意气风发。骄傲无比漂亮的青年。

从未这样,从未这样狼狈。

他伸出手去停在了项王脸颊的上方。

他不该是这样的。

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骄傲,翱翔于九天的苍鹰,华美不可侵犯,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血污的躺在地上。

刘邦站起来,寻了一块布巾和一盆温水,用布巾蘸了少许的水,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擦拭项王的脸颊,指下的肌肤,即使是隔了一层布,也能感觉到僵硬而冰冷,毫无生命特征,刘邦的手指再次颤抖起来。

擦拭干净的项王露出他的脸来,侧脸在温暖的烛光下看起来格外柔软,让人心生恍惚,刘邦替他顺了顺头发,乌黑的发丝像是水一样一下子从他手中流泻下去,他心中胀满了柔情,颤抖着手从那宽阔的额头,入鬓的剑眉,合上的杏仁瞳,高挺的鼻梁一路下滑,最后手指滑到还带着一抹笑容的双唇上,项王的嘴唇干涩冰冷拧的很紧,嘴角微微上翘,像是不屑又像是悲哀的笑容。

笑得这般好看。

如同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。

刘邦俯下身子将脸靠近项羽的脸,像是要亲吻他,但过了许久他只是直起了身子,怔怔的看了一会项王的脸,闭上了眼睛,低低的说了一声。

——罢了。

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。

刘邦撩开帐门,感觉到鼻尖冰凉,抬头望去,橘黄色的天空慢慢的飘下来大片雪花。

他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。

这个冬天的第一次雪,终于开始了。

 

 

——主公,你在听吗?

张良忍不住提醒神智翱翔域外的刘邦,刘邦这才放映过来。

——恩?在听在听,你说什么?

你哪里在听。

——鲁地坚持不肯投降,樊将军欲引兵屠之。

——他们为什么不肯降。

——·····鲁地是项王的封地,他们欲为主公尽节死。

刘邦沉默了很久,最后淡淡的说。

——只要让他们知道项····项王死了的话,大概就会投降了吧。

——主公英明。

又是沉默了很久,张良从衣袖中摸出一块锦布,上递给刘邦,刘邦接过,展开看了很久,又看了看座位上张良的担忧眼神,最后低垂下眼睛。

——子房,我累了。

张良叹了一口气,行礼过后走了。

那其实是一张地图,在一片土地上写了个“楚”字,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,写了一个“汉”字。

张良在对他提示什么,他当然知道。

他的手指慢慢的拂过了那个张狂的“楚”字。

他赢了,他是胜者了,昔日项王的土地都是他的了,子民也是他的了,天下,也是他刘邦的了。

可是他却不想也不敢进入楚地。

在他的潜意识中楚地还是他项羽的地盘,楚歌楚酒楚地的美人,他从没见过,只是在项羽的描述中一点点的构想他们有多美好,包括项羽提过的在他幼年种在府前的一种花树,白色的,细碎的花朵,一落便是铺天盖地,犹如在三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十一月的薄雪。

他犹记得项羽在描述楚地时的柔软表情,眼睛明亮柔顺,仿佛在述说一个深爱的女子,那是项羽从未有过的温暖表情,他对虞姬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。

他那时就想,那楚地,必定是美轮美奂,竟能让项羽露出这样的表情,日后自己成了大业,定要定都在那里。

可现在别提定都了,他连一步都踏不进去。

他的手指再次拂过地图,拂过那些高山的山顶,那些不知名的大河和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城池,突然觉得寒冷。

这般寒冷,连他的称王的欢乐都冻住了。

手指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“楚”字上反复摩擦。

他只觉得空牢牢的疼,好像有人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扯去了,空空荡荡的身体被寒风穿过,声音空洞难耐,他一点一点的弯下了身子。

他不过是得了一个空荡荡的江山,没有人的天下。

没了项王,苍生社稷对他来说,如同无物。

 

 

他最终还是去了鲁地,带着项王的头。

那是一个匣子,他特意用了上好的紫木又细心的铺了一层贵重的锦帛,才慎重的将项羽的头颅放进去,还好不是夏日,因此项羽的身体还没怎么腐烂。

他用指尖点了点项羽的眉头,突然笑起来。

他的内心少有的平静,近日来他总是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乱哄哄的响,吵得他不肯安生,但只有跟他,即使是已经死去的项王在一起的时候,那些声音才会平静下来。

鲁地久攻不下,那里又是项羽的封地,他不愿意让他的封地消失,只有亲自来劝说。

他们启程的那天不久就下了大雪,鹅毛的雪花尽管很大但却很安静,马的嘶声,人的走路声,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,全都听的一清二楚,远处的旷野上有一些黑色的植物随风轻轻地摇曳,这般安静的时候,刘邦却又听见了声音,他烦躁的闭上了眼睛。

啊啊,又来了。

嘈杂的,细小琐碎的声音。

他听不清到底再说什么,而那声音这次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当所有的细小都化成一个声音,只化成两个字的时候,他猛地睁开了双眼,身体骤然向前倾。

那两个字是,

——刘季。

他的名字。

很久很久都没人叫过的名字。

 

 

他时常在想他对项羽的感情到底是什么。

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,还是羡慕嫉恨,亦或者只是男人的征服欲?

他不知道,或者说他知道但是不肯承认。

他想要项羽。

这种龌蹉的心思在第一次见到他,那个漂亮的青年时就在咆哮。

他想跟他在一起,想触碰他和亲吻他。

那般骄傲的人啊。

他大项羽二十多岁,因此他看着青年的眼中都是慢慢的疼惜和怜爱。

看那个青年怎样的冲动,怎样的天真和不懂事,怎样像个幼兽一样带着警惕看着他。

是这样的爱着他。

可是他从不承认他爱他。

他为自己找了那么多的理由,但却在垓下之围中全部破灭。

他清楚的知道天下不能有两个王者,他知道项羽必须死,他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。

他甚至假设过无数种可能。

但是到最后他们永远是殊途,而且不同归。

殊途不同归,这便是最大的悲剧。

最后他只是闭上了眼睛,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,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。

现在项王已死,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,他的头中乱糟糟的堵塞,想深呼吸却是叹气,喉咙中有什么噎着他,让他喘不上起来,他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青年的面孔久久不肯消失,他甚至经常在各个地方,角落看见那个青年穿着黑袍,一如既往笑着看着他,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却只是一堵空空的冰冷的墙,现在他的耳边那个青年的嗓音一遍遍的叫着他的名字。

——刘季,刘季,刘季刘季·····

他俯下身体捂住了耳朵。

够了,

够了够了够了够了。

真的····够了。

双手最后无力的滑下来。

莫不如杀了我。

他终于知道,此后的人生,他再无安宁之日。

 

 

到了鲁地之后,将项王的头颅拿出来给江东父老看过之后,人群呆愣了,最后终于是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哭声,最后竟是所有人都哭着跪下来了。

刘邦低垂下眼睑。

楚地一点也不美。

只有无尽让人寒冷的白色和冷风,就连树都是光秃秃的。

没有了项王的楚地就如同那花朵落尽后光秃秃的树枝,不但不美,还让人感觉尖锐的疼。

 

 

——封项籍为鲁公,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。

他亲自下达这个命令,并在那天亲自前去为他发丧。

白色的布条飞舞着,天又阴了起来,他站在那里,看着一群人哭泣着,漆木棺材就摆放在那里。

他一阵恍惚,突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甚至不知道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是谁。

他转头去问张良。

——子房,这是谁要下葬?

张良愣了愣,最后垂下眼睛。

——王上,是鲁公。

——鲁公,鲁公。

他反反复复的将这个名字念了很多遍,又问张良。

——鲁公?我不认得。

——是,西楚霸王项羽,他已经死了。

死了。

他想起那天晚上,项羽大概是喝醉了,跟他讲起了楚地,又讲起了天下,讲了很多很多话,最后笑着叫他的名字。

——我们的名字很为相像呢,沛公。

他看着青年亮闪闪的重瞳,禁不住叫他的名字。

——籍儿····

等声音出口他才发现他的不敬,然而青年只是睁大了他的乌黑的重瞳,然后又笑起来,像个顽童。

——你倒是大胆,不过已经有许久没人唤我的名字了。

青年的声音带了小小的抱怨,赌气般的嘟了嘟嘴。

他笑着看着他,这是他们少有的温馨。

——刘季。

青年突然叫他,他愣了一下,低头看去,青年的杏仁瞳中湿润幽深,正抬着头看他,墨发下滑,更衬得他如同讨吻的幼兽。

——刘季。

青年又叫了他,声音在末端打了一个转,沙哑婉转。

再没有谁能把他名字叫的这般甜美了。

 

 

——刘季刘季刘季刘····

耳边的声音被无限放大。

死了。

死了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你再也看不见他了,再也听不见他了,再也触碰不到他了。

他完完全全的从你的生命中退出去了。

从此之后,世间再无此人。

刘邦怔怔的看着张良,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。

他只觉得一颗心在向下落,直落到那无底的深渊,一直一直,不肯停止。

他只觉得害怕。

——不··行····

他终于张口干涩的挤出两个字来。

只有这个不行。

他转身就要去开那个棺材。

——王上!

张良在身后大声的叫住他。

——你是天子了。

明明白白的提醒他该注意他的礼仪。

他闭上了眼睛,半响才吐出一个字。

——走。

 

 

他想我走完这些楼梯就忘了他,从此过我的逍遥皇帝生活。

可他忘了他向来是懦弱无能的,他痛恨这样的自己。

可他能怎么办?

他不过是离开了祠堂几步,离开了他少许,甚至连楼梯都没下完,思念就来势汹汹措手不及,他都没有防备就被杀的溃不成军。

他坐在车辇上,紧紧的紧紧的握住花纹华丽的锦衣,把脸靠近双膝,终于是不能呼吸的哭泣。

垓下之围,项羽丢了性命,失了江山,他刘邦丢了心,失了所有的幸福。

 

我们扯平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【THE END】


评论(17)
热度(1376)
  1. 共12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Cheers | Powered by LOFTER